有哲人说:故乡是带不走的东西。所以,多少人梦中都要回来寻根儿、寻魂儿。
人届中年,无险可据,举目四望,惊回首,故园不仅仅是梦乡,还是不曾发现的地方!就像年轻人没有“发现”自己的父亲,及至“发现”而亲不在矣。故园之美我曾视而不见。
故乡在一个中部崛起之县的山乡,曾为“红白拉锯区”,至今深山上旧战壕里偶尔能踢出汉阳造步枪子弹壳。它是我幼时乐园。及长,我漂离故土――无非因它土、穷、僻。现在则惭愧自己的无知。仅仅在村名上,我们的先人便取得那样雅致有味、深情款款。
惊回首,先人之雅仅举二词:“牧牛”,家乡至今称放牛为牧牛,何其古雅也;“东麓”,我们村人指村东的山脚。因年少无知,也因家乡人读“牧”为mo、读“麓”为luo,故我认为土得掉渣,便丝毫不知其美。
及至发现,三十多载过去:那是得到一本家乡的《电话号码本》,一读,惊讶故乡的村名构成一幅“耕读中国画”:如此质朴而人文,绘形绘色。
“河源”,一看就是山区,有涓涓细流从深山老林讷讷而出。“岩溪下”,也令人想起河源,并联想到“松下问童子、云深不知处”之类。“松江”,群松掩映之江乎?“河”、“江”,古人特指黄河、长江。家乡又有“毫川”村。河、江、川“同处一乡”,透露命名它们的先人来自长河上下、大江南北?流水遇凹处构成塘、湖,家乡有“福塘”、“泉塘”、“西湖”的村名,更有“雅泽”村名,何其雅也!水总与沙洲相随,乡里有“金溪”、“鹤洲”、“雁洲”村,怎不让人浮起诸如“金溪秋水瘦,大雁南飞急”之画轴。“排下”村名与江河水关联――“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大山,走出了江右帮商人:竹子杉木入赣水进长江,茶油桐油出庐陵下豫章。江河不离桥。“洪桥”、“花桥”一武一文的两村名,足见祖先的孔武与多情。而“竹园”、“樟树下”的村名,自豪着包括松树在内的江西三大名木和乡人的绿色情怀。
农人拼命为了田。家乡的田好呵,乡名都因此称“油田”。捏一把会出油的肥田呢,实乃祖先们的热汗与骨殖喂肥的田。养育了我们一代代的田啊,先人们感激、自豪、幸福地称之为油田。还有“鹅田”村,可是哪位书生目睹一幅“白鹅戏水啄绿图”时的命名?更有“盘田”村。我想,这“盘”字是动词。山里,稍平处,便有些田聚在一起,不平处则盘山而上成梯田,盘弄之后,人丁兴旺。这不,“老盘田”住不下,分出去的一支生出一个“新盘田”。“棚田”、“车田”、“田川”、“田垄”……这一个个带田的村名,引发遐想呢。那个“盘山”村,让我想到了“猎”和“隐”。
从洲上捕雁(雁洲),到吃山上木头(排下),再到田中劳作(盘田),筚路蓝缕的祖先渐而有了稳固的家园。“瓦屋”村名,可折射、对应原先的草屋吧,另有“早屋”、“老屋”供人思想。“井”是乡人共同的乳房,家乡也不例外,“井头”、“井下”的村名何其温馨平实。人烟,在袅袅炊烟中渐次扩散:“江背”、“江下”、“桥头”、“陂头”、“芳头”(芳草之源头?)……祖先们四处扎营。而原有的小村成为大村,渐渐有“巷里”、“巷口”、“古巷”村名。
人多了,便成社会,便有文化。“大庙前”、“庙背”、“庵下”、“何家庙”、“社下”等人文色彩浓厚的村名可能出现较晚。有了“庙”、“社”的教化,“人物”就培育出来了。“少府第”、“文昌公”的村名彰显故乡曾出过人物。“李家”、“罗家”、“刘家”、“阮家”等村名大致可知家乡人多姓啥。而“移民”、“勤建”、“勤果山”的村名,那是1970年初建浙江新安江水库移民至故乡形成的村落。家乡人佩服这些安置在比他们更偏僻处的浙江佬比自己勤快和富足,自觉地将上述名誉冠给新邻居。这些浙江人与当地的老表结为亲家,已有第二代和第三代。浙江移民们,几百载之后,不都是我们油田人的祖先么?
在漂泊的地方和岁月里,回望故园,定有许多魂牵梦绕!(刘英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