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传传说,是我国流传最为广泛的民间文学作品之一,是传统口头文学宝库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其所蕴含的社会生活内容、所积淀的不同时代的思想和道德观念、风俗习惯,以及所显示的民族文化精神,都是非常丰富的,有价值的。其流传形式以散文体的传说为主,兼有诗体的歌谣(山歌)和叙诗(唱词、弹词、清曲、鼓词、道情唱本、宝卷、戏曲等)。学界常将其与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孟姜女的故事一起并称为“四大传说”。
学者认为,唐人传奇《白蛇记》可能是白蛇传传说的胚胎。 南宋时代的话本《雷峰塔》,就已形成较为完整情节的故事了,洪迈《夷坚志》中的“蛇妻”故事可能与后来的《白蛇传》有渊源承续关系。经历过大约八年上下的口头传承和书本形式的传播,传至现代,白蛇传传说仍还在民众口头上传诵不衰。但白蛇传传说究竟起源于何时,百年来学界多有歧见。仅就其起源动因或地域而言,还缺乏足够的实证材料和有力的开掘,况且迄今还没有发现唐以前的文籍材料,唐代《白蛇记》之后与宋明时代的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之间,似也缺乏必要的和更多的环节。应该说,至今也还是一个有待继续深入研究的有趣问题。
某个传说的源问题,属于发生学的问题,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时间问题,它还涉及到一个传说作品何以会产生,何以会在某地或山川阻隔的不同地方产生,以及在什么样社会的、心理的和文化的条件下产生。具体到白蛇传传说,最早产生在何时、何地以及其雏形结构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不仅是有兴味的,而且是重要的文化问题。
二十世纪前五十年间报刊上发表的有关白蛇传的研究论文,数量不是很多,似乎从未形成民间文学研究的热点,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颇为寂寞领域,充其量不过十数篇(部),而且几乎大部分是考证其起源的。诸如钱静方《白蛇传弹词考》(《小说考证》卷下第90-93页,商务印书馆1924年版)、秦女、凌云的《白蛇传考证》(《中法大学月刊》第2卷第3-4期,1932年12月、1933年1月)、谢兴尧的《白蛇传与佛教》(《晨报・学园》1935年3月21日)、霭庭的《白蛇传故事起源之推测》(《天地人》第1卷第10期)、(任)访秋的《白蛇传故事的演变》(《晨报・学园》1936年10月68日)、曹聚仁的《白娘娘传说中的悲剧成因》(《论语》第107期)、赵景深的《弹词考证・白蛇传》(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等,大多都属于这类的文章。他们探讨的重点是白蛇故事的起源或来源。这一时期的白蛇传故事的起源研究,人言言殊,在笔者看来,大体可以赵景深先生为代表。他认为,白蛇传故事起源于印度:
中国人的思想一向就是中庸的、调和的,因此《游记》里同时有如来佛,又有玉皇大帝,并不认为冲突。不过《白蛇传》虽非专阐佛教,其来自印度,却有可信之处。本来有一派研究故就说过,一切故事起源于印度,又何况是蛇的故,怎能使人不疑心出自蛇之国呢!但我遍查《佛本生故事》,只叙到男蛇或蛇王Nāgas或Muchalinda,不曾提起女蛇。
大约《白蛇传》故事是从印度来的,另外印度又把这故事传到希腊,以致英国济慈(John Keats)有根据希腊神话而写的七百行的叙事诗《吕美亚》(Lamia)。
这故事中的李雪斯就是许仙,吕美亚就是白娘娘或白云仙姬或白素贞,阿坡罗尼阿斯就是法海和尚。田汉的《与蛇》说阿坡罗尼阿斯:“曾由波斯旅行,到过印度国境,恐怕这段故事也和《西游记》一样,是印度古代的文献里产生的。因此一方传入希腊,经后世英国诗人的才笔化;一方传入中国,而成《白蛇传》。”的确,《吕美亚》与《白蛇传》相似之点极多。
而在中国,最早的白蛇传故事,他认为应是明冯梦龙笔下的宋人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我国最早的白蛇传故事,该是《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也许这一篇原为宋人话本,那末该是南宋的产物了。
在笔记小说中,很少有与《白蛇传》极相似的。只有清钱泳的《履园丛话》里《蛇妻》最相似。但此书有道光五年孙原湘序,已是很迟的作品了。
郑振铎先生认为,最早的《白蛇传》是弹词,时代在明末。他所说的最早的白蛇传弹词,应该就是冯梦龙《警世通言》中所录之“话本”。“今所知最早的弹唱故事的弹词为明末的《白蛇传》。(与今日的《义妖传》不同。)所得的一个《白蛇传》的抄本,为崇祯间所抄。现在所发现的弹词,更无古于此者。” 经查《郑振铎文集・西谛所藏弹词目录》等文,并没有见到他所说的抄本,只是《记1933年间的古籍发现》中有:“(四十三)雷峰塔(白蛇事)五册。”一条,所记是影戏脚本即影词,而不是弹词。
在此顺便说一说,最早所见的《白蛇传》传说话本或弹词,而且清代以前流传于世的载籍颇为鲜见,这一点,也可反证白蛇故大体上起于或主要流传于吴越一带的江南地区,它的起源与江南吴越一带的地理人文、风俗习惯、信仰等条件至为相。
在赵景深的此论发表三十年后,美籍华人丁乃通先生于1964年在德国的一家杂志上发表长篇论文《高僧与蛇女――东西方〈白蛇传〉型故事比较研究》,进一步深化和肯定了白蛇传故事印起源说。他的研究结论是:英国作家济慈《拉弥亚》(赵景深译“吕美”)中的印度故事,于公元二世纪传到希腊,于十二世纪传到欧洲和中国而冯梦龙的叙述只不过是济慈笔下的“拉弥亚”故事在中国的异文。他写道:
笔者倾向于相信:费洛斯特图斯(案:系首先在欧洲记录了弥亚故事者)、瓦特・ 迈普和冯梦龙所记述的是同一个故事的异文,而不是各自完全自发的创作。它们共同的原型可能是一个宗教说教故事,这个故事原型大家知道现在还未发现,不过,由于大多数宗教故事发源普通民间故事,所以,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民间故事,它几乎以同样的方式和同样的讲述顺序组合A(案:费洛斯特图斯的说法)和B(案:冯梦龙的说法)中的大多数故事成分就可以推测出该故事的一个构拟原型。这个民间故事就是《国王与拉弥亚》。《国王与拉弥亚》首先在《印度口传故事类型》一书中列为一个类型:该书提到了七篇异文,全部出自克什米尔―旁遮普地区。(丁乃通《高僧与蛇女――东西方“白蛇传”型故事比较研究》,见所著、陈建宪等译《中西叙事文学比较研究》第5页,武汉:华中师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美女蛇故事传到中国后的异文,其主旨变成了一个具有道德说教意义的故事。丁乃通指出:“美女蛇被当一个淫荡、诱骗的妖精的传统观点,在中国的两个异文(《西湖佳话》和《西湖拾遗》)和一个值得注意的日本模仿本(《蛇性の淫》)中得到继承。但中这种传统又很快被一种富有人情味的传统所排斥,在这里美女蛇被描述为在爱情上很忠诚,因而值得同情。富有人情味的传统大概最初出现于黄图 在1738年所写的一个戏曲中。这种倾向被《雷峰塔传奇》(1807)和《义妖传》(1810)继承,在十九世纪末达到顶点。” 如果中国的白蛇传说源自印度说得到确认,而原本被贬斥的美女蛇的事所以在中国逐渐演变为一个因爱情的忠诚而倍受同情的白蛇故事,那么,其主要原因,可能缘于中国是一个讲究人伦的民族,而蛇在中国上古文化中,又一向并非是一个被人讨厌的可卑的动物,而常常是一个祥瑞的动物,甚至是一受某些族群崇拜的神灵。如《诗经・小雅・斯于》之维虺维蛇,女子之祥”,就将梦中出现维虺维蛇,看作是生女的吉兆。看来,在西周时,就有把蛇作为女人的象征含义。成书于春秋时代的《山海经》里的蛇神更是形态各异,如《北山经》自单狐之山至于?山二十五座山的山神,《北次二经》自管涔之山至于敦题之山的十七座山的山神,《大荒西经》中的始祖母、大母神、化万物者女娲,《大荒北经》中的创世神烛龙,《海内经》中苗民之神延维,无不都是人首(人面)蛇身神;而那些操蛇之神手中所操之神、两耳所珥之蛇,也无不都是具有震慑邪恶之神性的神灵。可见,春秋之时,蛇在人们的意识中是具有祥瑞之意的神物或生命力的象征物。到了汉代,伏羲女娲蛇身交尾状的画像大行其道,成为蛇崇拜深入人心的最好的表征。这样众多的人首(人面)蛇身神在春秋时代出现,并在其后的漫长的历史途程中得以延续,这种文化现象只能说明,古代中国(当然可是古代中国之一部)相信人蛇之间存在着血缘关系,人蛇之间可互变(变形观念是许多古代民族都有的),这种原始的信仰,在学界也称图腾崇拜。
在我们一时还没有从中国的载籍中找到关于白蛇传故事更早的(如宋话本《西湖三塔记》、冯梦龙所引《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之前的)发生学线索,也无法确认人蛇互为变形、人蛇之间有血缘关系的原始信仰与后来的白蛇故事之间有着直接的渊源关系的情况下,我们宁相信,上面所说的古代中国的这种人蛇之间可以变形、人蛇之间存在着血缘关系的“蛇观”(原始信仰,或可称图腾崇拜),为外来的淫荡的美女蛇故事转变为爱情忠贞的美女蛇故事提供了适的土壤和人文条件。